十年生死——孤坟

时隔三年零六个月,我再见林暖时,是在她下葬当天,说来可笑,我身为她唯一的好朋友,竟是最后一个得知,她这个不婚主义者,早半年前就已嫁为人妻,甚至连她的死讯,我都是从旁人那里听说。

她的母亲见我不请自来,便怂恿着一帮亲戚将我赶了出去,我只得站在远处,见他们将她的骨灰盒带进深山里埋葬。

我其实并不知晓她消失的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,但我想,死亡对她而言,当是种解脱。这个地方景色很美,只可惜四面环山宛如牢笼。

闷热的天气让我有几分心慌意乱,我本想等那群人走后再去祭拜她的,可一个小时过去,他们都还没有要走的意思,而偏偏在此时,我又接到一通电话。

那人说自己是林暖的朋友,半个月前,林暖找上他,说是让他半月后带一份生日礼物给我,可我的生日明明还有一个月。

“那麻烦你帮我放门口的小超市吧,我待会儿回去就拿。”我虽有满腹疑问,但此情此景下实在没有心思再去多问。

“可她说让我务必亲手交给你,如果你在忙,我就在这里等你,又或者你告诉我你在哪里,我给你送过来。”

  我看向天边那团乘风而来的乌云,又低头看了看衣服上的褶皱,心中暗想着明天再来吧,最起码,得穿身整洁体面的衣服,带一束她最爱的香水百合。

“她让我带一句话给你。”盒子接过手时格外轻,可好像又重到我得用上好多劲儿才拿得稳。

  下次见面的时候,别买香水百合,给我带一束小雏菊吧。

【壹】

“我们逃吧,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。”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奶茶,那是我们毕业一年后的第一次见面。

  那一刻我愣了好久,印象中,她一直都很积极向上,好像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事能难倒她。

“我太累了。”她看起来很憔悴,可说话时的神情却依旧风轻云淡。

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宽慰她,毕竟我和她一样都是可怜又可悲的人。我其实一直都很羡慕她,羡慕她有抛开一切的勇气,羡慕她追求梦想时的执着,羡慕她从不畏惧失败……

我以为她这么光鲜亮丽的活着,一定是因为有开明的父母与和睦的家庭,那种父母铺好路,自己优秀又努力的人,我根本不敢去想她的前途有多么明朗。

而我呢,上大学时,因家庭的缘故,一年后被迫退学,那时我并未回家,而是直接进了外省的工厂,当时虽心有怨恨与不甘,但也很快接受人各有命的安排。

后来的我们虽相隔一方,但依旧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,我会向她说着自己的不顺心,她也总是不厌其烦的宽慰我。后来,母亲生病了,我只得回去,那会儿我总天真的以为,只要我离家够远,与父母见面的次数越少,他们对我的态度总能改善些,可是我错了,我走不掉了。

我开始逃避身边一切,包括林暖,我不想让她担心,也觉得,我的负面情绪不应当带给她,她当好好享用这美好的一生,不该因我而徒增烦恼。

之后的日子,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,她也从那个学校毕业,并顺利的找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,至少,我是这么觉得,可她好像并不开心。

  “你这份工作多好啊,虽然工资不高,但待遇好也稳定啊,只要你好好发展,后面再考个编制公务员什么的。”我知道她的梦想不在这里,可人总得认清现实,也得及时悬崖勒马。

“然后呢?结婚生子,碌碌无为的过完一生?”她反问我,我答不上来。

  我好像没有什么非要实现不可的梦想,也没有远大的抱负和志向,我就想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。至于林暖,她曾说,她想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,想去看祖国的大好河山,想知道花怎么开,叶怎么落。

  我虽不理解,但也深思熟虑的想过,什么才是对社会有用的人。她说,大概是克己慎独,愿意为了祖国随时奉献自己的生命。

【可那些东西都太遥远了阿暖,我们虽不是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,但再怎么说,冲锋陷阵为国捐躯这种事,也是轮不到我们这种普通人头上的】

我最终也没能说出这句话,大概是觉得,自己这种悲观主义者不该时时向她泼冷水。

阿暖说她的童年很美好,但也有不敢回想的噩梦。她说,那是她一直埋藏在心里的秘密,打算死后带走不告诉任何人的,可好巧不巧,那时我又遇上脱了裤子在小巷子里追赶我的变态。

那条通往家的小巷七弯八绕没有监控,我很的小时候,在那里见过很多打架斗殴、卖淫吸毒的人,他们很多人都见过我,可那时的我还太小并不懂得那些,只是觉得害怕很想要逃离,我让父母搬家,又或是来接我,可他们全都拒绝了。

后来我渐渐长大,那些人也都消失不见了,我以为我终于得以解脱,可以不再害怕时,却又遇上了那些变态,他们就站在小巷的某个地方,见到有女孩子独自路过时,会冲她吹口哨,做一些下流无耻的动作,甚至在她路过时,脱下自己的裤子追赶她,想要将她拉到一个极为隐藏的旮旯。

其实我也记不得这是我第几次逃脱了,我只知道那种劫后余生的日子,一天比一天难熬。

至于阿暖,她其实也没比我好哪里去,那时的她也不过在上小学,总爱缠着表哥玩,以致后来被猥亵,说起来挺可笑的,她的表哥那时也不过比她年长两岁而已,还有她的堂弟,甚至还比她小一岁,可这样的事,说出去谁会信呢?

印象中,阿暖没有谈过恋爱,也没从未提过任何一个异性,那会儿我以为,她只是不想又或者觉得没意思,后来我才想明白,她应该是和我一样感到害怕吧。

  “把自己永远困在噩梦中如何才能解脱,为什么不告诉父母呢?他们对你那么好,一定会解开你的心结的。”那会儿我并不知道她的处境其实与我相同。

“告诉他们?怎么告诉他们?告诉他们说,我小时候被人猥亵过?告诉他们我是因为校园霸凌所以一直抗拒上学?还是告诉他们,老师因为我的成绩不好,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我的试卷扔在地上辱骂我,让所有人孤立我?别傻了,他们只会说,一个巴掌拍不响,多反省自己的错,想想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你的身上。”

  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是怎么平静的从她口中说出的,她好像对这些事情早就不痛不痒了。我见过她的父母,所以我更加想不明白,她的父母明明见过世面,也跟得上时代的进步,他们不该是这样的。

“人的成见是一座永远也挪不开的大山,那些成见来源于周围的一切,重男轻女是成见;女人生来就该相夫教子是成见;子女不听话会让父母颜面尽失也是成见;姐姐生就应当帮扶弟弟宽容弟弟是成见;女人打拼事业不结婚也是成见,这些成见根深蒂固,深入骨髓,也无关世面。”

阿暖是这样给我解释的,我想,或许吧,或许正如同她所说,这一切的来源皆因成见,不然母亲也不至于装病将我骗回家,实则是为了早点让我嫁出去,不让她在亲戚朋友面前失了颜面。

  “乔柒,我突然觉得,我的那些梦想很可笑,我根本连去追赶的勇气都没有。”一天夜里,阿暖突然给我发了这么一段话。

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慌让我从困意中清醒,我立刻给她打了电话,问她怎么了,她很平静,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,她说,只是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,追不追梦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。

“可是阿暖,初心可抵岁月长,你坚持了那么久,就这么放弃了,不觉得太可惜吗?”

“可我把自己困住了乔柒,我好像永远也走不出来了。”

“那我把今年的生日愿望送给你,愿你不惧风雨,得偿所愿。”

  她说,乔柒,你又救了我一次。

【贰】

林暖又和父母吵架了,这一次的情况好像格外严重,印象中,这是她第一次因为与父母吵架而主动找我吐怨。

“乔柒,我没有遗憾了,梦想能否实现也不是那么重要了,只是你啊,你该怎么办啊。”

“可是阿暖,我希望你快乐的活着,说起来,该死的人是我才对,我突然后悔,我其实不该认识你的,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锁在你身上本就已经很重了,可你还要应付周遭的一切逼着自己不停向前,甚至还要分出精力来负担我的负面情绪,明明你过的也不如意,明明你也很苦。”

  我常在想,阿暖到底是怎么做到与常人无异的,原生家庭的伤害会让人深陷沼泽,社会带来的压力也足够将人压到翻不了身掀不起浪,那种随时都可能会面临被吞噬的绝望,她到底是怎么做到让人察觉不到一丝异样的。

“阿暖,你逃吧,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,好好生活,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。”

  后来,林暖真的逃出来了,以考上边境的理由,父母想阻止她,甚至以死相逼,说她能考上第一次就一定能考上第二次,可她还是毅然决绝的要走。

“林暖!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家门,你就别认我这个妈!”母亲在客厅里歇斯底里的大喊,在她看来,自己含辛茹苦的将林暖养大,就算没有功劳那也是有苦劳的。

  林暖没有说话,只顾着收拾自己的行李,一旁的父亲见林暖无动于衷,也开始劝说:“林暖,父母养你这么大不容易,你一声不吭是什么道理,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,也该换位思考多想想父母,别总是一意孤行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。”

“从小你们就教育我说,女孩子应当勤奋刻苦,不然以后结了婚会被婆家瞧不起,我就纳了闷儿,我来这世上走一遭,难道就只是为了结婚生子吗?你们总说我是在跟弟弟较劲儿,没有一个做姐姐的样子,什么才叫做姐姐的样子?明明是他错了,你们却让我去道歉,这又是什么道理?你们说自己一碗水端平,从未重男轻女,那你去接一碗水在屋里走一圈,看看那碗里的水到底能不能平,你们说自己不是扫兴的父母,可你们只是不扫儿子的兴,出去吃饭饭店是你们让挑的,点单也是你们让点的,选好了点完了,你们又说选那么大的地方四个人吃饭就花了小两百,饭菜也不合你们的胃口,我好不容易工作挣钱了,你们又说要节约别乱花钱让我把钱全部存起来,可你们的儿子呢,他没有挣钱花钱大手大脚从不眨眼,你们没有说过他一句不是,我花自己挣的钱怎么就不对了?我从小听你们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换位思考多为别人想想,可我为什么要为别人着想?”

“明明是你们没有把树养好,后面却要怪那棵树长歪了,我是不懂这其中的道理,你们说从小到大没有什么对不起我,是啊,你们让我吃饱了也穿暖了,供我读书教我做人,父母做到你们这个份上,确实已经足够好了,是我自己不够好,做不到让你们一直满意,这么些年,你们就当自己养了个白眼狼吧。”林暖很平静的将行李箱的拉链拉上。

  父母反驳着,说林暖只记得这些芝麻大的小事,觉得她不够宽宏大量,读那么些年的书全都是白读,最起码的尊敬长辈都不懂得,说她恨人心太重,说她这辈子都别妄想走上高处,说她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注定失败。

  大概吧,毕竟她走的时候连头也没回……

  林暖走后,给我发了消息,她说:乔柒,我要去过自己的生活了,要去看属于我自己的世界。

 那后不久,我也逃出来了,是林暖给了我希望,那会儿,父母正逼着我与素未谋面的男人相亲结婚,我不愿,他们就用各种打骂的手段逼迫我,我浑浑噩噩,本想就此认输,可林暖说,不能认,大好的青春年华,凭什么要任人摆布。

  那一晚,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,入夜过半时,意识像是突然觉醒一般,逃跑计划在我脑海中不停的生根发芽,后来,我到处筹钱,将相亲男花在我身上的钱一笔还了回去,也硬气的与父母翻了脸,虽然最后差点被打死,但所幸,我逃了出来。

  那以后,我和林暖没再联系,确切的来说,是我没再联系上她,但每年我的生日快到时,总会有人给我打电话,说林暖给我买了生日礼物,问我地址在哪里,我想,她不想联系外界,应该是需要很多时间来疗愈自己的伤。

  这三年,我去过很多地方,看太阳升起落下,听微风吹过耳畔,感受雨水击打在脸庞,虽然父母的电话还是会不断的打给我,但我毕竟不在他们身旁,终归是要少许多烦恼,我想,阿暖也是这样,她会越来越好,我和她终究也还会再见面。

可麻绳专找细处挑,厄运不会放过任何人,阿暖被抓回去了,在她原谅一切,开始坦然面对生活,已经重燃生活的希望时。

【叁】

我将拿回来的盒子放在茶几上,心情久久得不到平复,对于林暖的死,我其实没有太多伤感的情绪,只是觉得有些惋惜,她不该是这样的结局。

我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将盒子打开,那盒子里放着一串钥匙、一本房产证、一张银行卡,以及很多封标有日期的信件,那些信件有新有旧全都是写给我的,我按照日期找到她写给我的第一封书信,那是三年前,她离开家不久后写给我的。

我仔细翻阅着那些信件,一字一句的读着,那些信件大多是在说她离开家后去了哪里,什么时候遇见了什么样的事,信的内容虽不多,但她每个月都会写上一两封,只是,她既然写了,为什么又一封也没寄给我,而是全部留存了起来。

她大概知道我会这么问吧,所以在后来的书信里,她说,这些书信没寄给我,是因为她想等到下一次和我见面,亲自读给我听。

我拆开一封封书信,仔细读着她这三年,明明都只是些不起眼的琐事,泪水却在不知不觉中模糊了我的双眼,后来,信件的日期断了层。

阿暖其实并没有考上边境,她只是找了一个合理的离开理由,准确的来说,是一个欺骗自己的理由,那是她一直迫切渴望的,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,死得其所。

最后一封信有足足五页,而日期则是在三天前,信里说,今年春节前买了回家的高铁票,父母亲很想念她,说希望今年,她能回家过年,她本想拒绝说自己很忙,可又听说母亲的身体这些年愈加不好,于心不忍下便答应了要回去。

买年货那天,雪很大,她说,回家这件事让她很纠结也很期待,这种喜忧情绪夹杂在一起的感觉不太好,所以她备完年货后又出门买了一瓶酒准备晚上小酌一杯。

所有人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中,可偏偏,她却遇上了持刀杀妻的人,那天,雪地被染红了一大片,她被送进医院时已经命悬一线,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,只记得醒来时,已经忘了这三年的事。

她跟随父母回了家,在康复后不久就听从父母的安排相了亲,她的内心很抗拒,可见到年迈的父母抹泪时,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拒绝,她想,大概自己的人生本就是这样一眼能看到头的吧。

父母格外满意那个人,她也尽力的强迫自己去接受那个人的好,所以三个月后,他们结婚了,婚礼并没有大办,是她要求的,所以并没有多少人知道,婚后的日子,他们更像是在搭伙过日子,她想出去找工作,父母又劝她再等等,可在等什么呢,她也不知道。

浑浑噩噩又是一个月,那个人好像和大家看到的不一样,那是一天晚饭后,她在收拾碗筷时不小心将杯子碰倒在地,那尖锐刺耳的声音让她的心跳猛地加速,在她低头准备去收拾时,一个巴掌突然毫无征兆的打在了她的脸上。

她愣住了,在还没反应过来时头发就被那人狠狠的拽住,随后就将她往房间里拖,她恼怒不已,一手护着自己的头发,一手拿起一旁的凳子向后砸去。

那人扯着她的头发将她狠狠的撞在墙上,她身上的旧伤本就未痊愈,加上这么一撞击,更是没了反抗能力,一夜过后,那人来找她道歉,说自己有狂躁症,听不得玻璃碎的声音。

她吓的不轻,将这件事告诉父母,说要离婚,父母当着她的面对那个男人又打又骂,可转眼却又来劝说她,嫁鸡随鸡嫁狗随狗,让她不要任性,以后小心些,不要让男人听见玻璃碎的声音就好了,她不可置信的看着父母,不止一次的逼问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。

没人在意她的感受,她只记得那以后,家里每天都会来很多人劝说她,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,说日子还长,夫妻两人不管发生什么,终是要携手一起走到最后的,她不知道是这个世界疯了,还是自己疯了,而那个男人,知道没人会帮她后,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。

她尝试反抗,却都是徒劳,那个失败的婚姻成了困住她的牢笼,一个雨夜,她突然从梦中惊醒,那段失而复得的记忆几乎让她窒息而亡。

天亮后,她突然性情大变不再反抗,所有人都以为她总算是想明白了,那个男人也因为她的乖巧听话,不再动手打她,允许她多出去走动走动,她就这样在所有人的眼皮下悄无声息的安排好了身后事。

阿暖说,她不怪任何人,她只怪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救自己于水火之中,她怪自己还没有等到与我见面,也没有好好的与我道别。

那封信件到了尾声便只剩下绝笔二字,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抱着封信件失声痛哭,凭什么啊,凭什么要在给了她希望后又让她一次次陷入绝望,她明明已经努力的在自救了。

那张银行卡的背面贴着密码,房产证里写的也是我的名字,阿暖将她的后路全部留给了我。真是遗憾,她本该得偿所愿,幸福过完此生的。

天边没有月亮,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,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,索性起床又将那些信件拿了出来,一遍又一遍的反复读着。

我还是不相信阿暖已经离去的事实,直到我赤手将她的骨灰盒从那座孤坟里挖出来,那上面拴着的铁链和贴了几层的符纸让我的心揪着痛,难怪,难怪他们把你埋了那么久。

所以到最后,他们到底是觉得有所亏欠于你,担心你死后会找上门来,还是想要将你的灵魂永远困在这里,不让你离开。

信里说:乔柒,如果可以的话,你能不能将我的骨灰扬进风里,我不想死后还被困在这里。

我偷走了她的骨灰盒,将她带去了山顶,看着她渐渐消散在风中。

“林暖!你自由了!人间那么苦,下辈子,就别再来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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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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