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生死——燕子

【上】

雷声轰鸣,豆粒大的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啪啪作响,屋檐下的燕子在第五次飞出去后没再回来,厨房忙碌的母亲,不知何时出来的,她站在我身旁轻声问我在看什么。

“燕子出去了好几次,它是不是不回来了。”我抬手指着屋檐下的巢,那窝燕子每年都来,先前有六只,后来有一只出去后就没再回来。

  母亲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,抬手摸了摸我的头:“是妈妈找孩子去了吧,这么大的雨,翅膀打湿了飞不起来,一时半会儿应该也回不来。”

  我扭头看向母亲,她的头上多了好些银丝,脸上也尽是岁月划过的痕迹,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?大概是父亲白手起家后爱上赌博,是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人亡和家破,是要债的上门险些将我拉去抵债,又或是她独自面对一笔还不完的巨款,是她得知我在上学期间备受霸凌时无能为力的躲在角落抹泪,是带着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我远离城市喧嚣不辞辛苦的照顾我……

“怎么了?”母亲察觉我在看她,微微侧头过来笑着问我。

  我看着母亲额头上已经结痂的伤疤,鼻子突然一酸,泪水就已模糊了双眼,那伤是我发病时用杯子砸的,母亲并未责怪于我,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,也正因如此,我更加无颜面对她。

  母亲抬手擦掉我的眼泪,随后将我搂在怀中轻拍着我的肩膀说:“没关系,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

“你把我留下吧,让我自生自灭,别管了。”我靠在母亲的肩上,依恋着这半刻温存。

“不要说傻话,再坚持坚持,求你了。”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,我知道她哭了,她一向是不愿听我说放弃的。

“可我闯了很多祸,给你惹了好多麻烦,我控制不了自己,我真的,尽力了。”我看着前方的芭蕉树,任由眼泪从脸上划过。

“妈妈知道你尽力了,只是悦悦,妈妈只有你了。”

  后来,我给自己找了个苟且偷生的理由,我不停的告诉自己,是母亲舍不下我,不是我拖累了她,她所受的那些苦难,都是她咎由自取,与我无关。

  可我太小瞧那些病痛了,那种不间断的折磨,让我生不如死,也使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。

还记得,那是个炎热的夏天,母亲带我路过卖水果的小摊时,只因那老板多看了我一眼,我便毫无征兆的冲过去砸了她的摊子,而母亲,则是与往常一样,一边承受他人的辱骂一边为我的行为道歉,而我只需要轻飘飘的对她说一句对不起,她就能立马来抱住我说没关系,这不怪我。

这种日子反反复复,持续了一年又一年,我不断地去试探母亲的底线在哪里,我想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厌倦,厌倦后,她会不会狠心的将我抛弃,可我好像,低估了她的爱。

  又是一个春节,母亲带着我上街备年货买新衣,我们好久没有这样一起安安静静的逛街了,母亲说,父亲欠下的债就要还完了,往后的日子,我们会越来越好,她牵着我的手开心的笑着,我看着她自顾自说着未来的模样,心里痒痒的也甜甜的,我想,我应该也是期待的。

“老板!你这瓜子有现炒的吗?”母亲在副食店里认真挑着花生瓜子,还让我去看看自己喜欢的。

“有,炒着呢,马上就好。”老板吆喝着出来,随后带着母亲到一旁的仓库去看。

那里放着一台机器正不停的翻炒着瓜子,我闻声而去,站在母亲身旁看着那机器傻乐呵。

  机器翻炒的很快,不一会儿就好了,老板拿着口袋过来一边装着瓜子,一边让母亲尝尝看,母亲伸手抓了一小把,随后转身递给我,我摇头说自己不爱吃,可母亲还是坚持要给我,我拗不过她,只得苦笑着伸出手。

  滚烫的瓜子落入手中,我不禁嘀咕一句好烫,随后快速将它塞进了衣裳包里,本以为母亲会急切的关心我有没有烫到,却不料她竟突然大笑着说:“我抓起来时就觉得烫,所以立马就给你了,我聪明吧。”

“妈!哪有你这样的!”我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在一旁开怀大笑。

“孩子不就是用来坑的吗?”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烫到的双手伸向我的耳垂。

“妈!”

“妈没聋,走吧,回家了。”母亲提着我挑选好的各色糖伸手接过老板递来的瓜子,牵着我的手离开。

  母亲的手很粗糙,像是皱巴巴的A4纸,刮的人生疼,那会儿母亲总是念叨,只要活着就有希望,我知道她是说给我听的,可我好像做不到,医院没能将我治好,那昂贵的医药费也压弯了母亲的脊梁。

  我其实不记得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,我只知道,母亲一直都在,无论何时何地,她都会永远陪在我身旁。

一天夜里,我突然拥有半刻清醒,那时窗外嘈杂的蝉鸣声有些刺耳,偶尔也能听到风吹草动的声音,母亲就睡在我身旁,我侧头看了她好久,直到脖子僵硬到无法动弹时,才下定了决心。

我躲进厕所,站在那块损坏的镜子前看了好久,那条裂缝划伤了我的手指,那种刺痛让我头皮瞬间发麻,心脏也猛地收缩了一下。

那一刻,我突然意识到,原是母亲将我保护的太好,所以我忘了划伤手指也会痛,难怪那时,母亲为我的行为道歉,手被人踩在碎玻璃上碾压后,会痛到整个人都在颤抖。

我看着手中沾染上鲜血的头孢,将它混着烈酒一同咽了下去,那东西入喉后反应来的很快,我只得蜷缩在角落咬着自己的手臂,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,母亲睡的沉,并未发现我不见,我想,我终于不用再拖累她了。

我有些看不清眼前了,身子也在不停的发抖,胃里翻江倒海的让我想要将那些东西吐出来,汗水浸湿了衣衫,我开始喘不上气,耳边的声音也逐渐变成了乱码,在我意识即将模糊之际,头顶的灯突然亮了起来,我还是吵醒了母亲。

她把我抱在怀中哭喊,我听的不太清,只是用微弱的声音回应她:“别管我了。”

凉水灌入喉咙,是母亲在救我,我想要反抗却又动弹不得,后来,我听清了母亲的话,她说:“对不起,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把你生下来,让你受苦了。”

  “妈,我撑不住了,你要好好的。”我费力的想要抬手去擦母亲的眼泪,可却尽是徒劳。

母亲低头不敢看我,只是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说:“妈妈尊重你的选择,可妈妈还是要问你,要不要叫救护车。”

“不了吧,燕子妈妈总在找孩子,太累了。”

“对不起。”母亲将头埋在我的肩膀上痛哭,嘴里不停的道着歉。

头顶的灯光有些刺眼,那一瞬,我似乎看到了幼时的自己依偎在母亲怀中撒娇,说要成为她这辈子的依靠。

“妈,我想活。”大抵是垂死挣扎时的自我救赎,我突然不想死了,我终究还是舍不得母亲一个人。

  后来我活过来了,病也突然不药而愈,我与母亲的生活开始逐渐步入正轨。

我想,我终于拨开阴霾,可以开始我那精彩的人生了。

【下】

  高中时期我因病辍学,如今已是二十好几的人,没办法再回去学习了,没有学历这块敲门砖也没有一技之长,我在找工作的路上屡屡碰壁,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,却又因干活时手脚太慢被开除。

病好后,周围还是有许多人对我充满恶意,他们会笑我长的不漂亮,会骂我是神经病拿石头扔我,我并未反驳,他们说的确实在理,只有母亲,她好像很在意这些事。

  “他们骂你打你,你为什么无动于衷?”正在熬汤的母亲问我,她看起来很生气,可却又莫名的红了眼眶。

我将折好的菜放进盆里清洗,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让母亲不再担心,索性便没有回答她,而母亲没有得到答案,也没再继续追问。

之后的日子,我总算是找到了合适的工作,也遇上了自己喜欢的人,可母亲却不喜欢他,总说他不是安分守己的人,甚至百般阻拦我与他交往。

所以我与母亲决裂了,因为一个认识不到半年的男人,我抛弃了母亲,像是盲人恢复光明后丢掉拐杖一样,很干脆也很决绝。

母亲独自回了乡下,我记得,那天的雨很大,路很滑,母亲摔倒了,我狠心的没去管她,甚至赌气与那个男人扯了结婚证,我就是要让母亲知道,我的选择没有错,我可以为了那个男人堵上一切。

那个男人很爱我,婚后的日子更是将我视若珍宝,我知道我赌对了,我高兴的打电话向母亲述说那个男人有多好,甚至不忘挖苦她的婚姻有多么不幸。母亲什么也没说,只是问我近况如何,钱够不够花,我很生气,因为母亲对我的话充耳不闻,我知道她是见不得我好,所以这一通求和的电话最终是不欢而散。

后来母亲也打过很次电话来,我没接都给挂断了,理由很简单,我的气还没能消,所以不想搭理她。

我以为,这段不被母亲看好的婚姻会持续幸福很久,可我错了,我没想到打脸的速度会来的如此之快,那是半年后的某一天,我独自去孕检时,撞到了那个男人与一个陌生女子走进酒店。

我发疯似的冲过去与那个女人扭打在一起,大骂着她不要脸,也因此引来不少驻足围观的人。

  “你闹够没有!”那个男人将我扇倒在地,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或许才是他的真面目。

  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?”他动手那一刻,我就知道我们结束了,只是我不甘心,非要追问一个结果。

  “没有为什么,其实你母亲说的很对,我从来都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,只是你太过于一意孤行听不进去她的话,如今我的新鲜感已经过了,离婚吧。”他将那个女人护在身后。

    我还是不争气的哭着质问他:“既然知道自己收不了心,又为什么要答应结婚。”

  “我本来就玩玩而已,谁会去娶一个神经病呢?是你非要断了后路将事情闹大,才会害的你母亲把自己所有的积蓄捧出来跪在我跟前求我娶你!所以苏悦,你别把自己当做受害者觉得委屈,也别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,我再怎么狼心狗肺,也不会因为一个陌生人而抛弃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亲人。”

那个男人的话给了我当头一棒,我错了,大错特错,也再没有脸去见母亲。

离婚那天,男人给了我一大笔钱,说是让我把孩子打掉,他走之后没多久,母亲就来了。我不敢见母亲,也不敢和她多说一句话,而母亲也是小心翼翼,生怕又惹恼了我。

  “我们回乡下吧,今年来了两窝燕子,可热闹了。”母亲的话打破了此刻的沉默。

  “好。”我应着。

  “去把孩子打掉,不是商量。”收拾行李时母亲突然开口,她的态度强硬到让我无法反驳,我只管应着,没再多说。

母亲轻叹着气,随后走到我身旁坐下开口:“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,再照顾一个孩子,会很累。”

  “妈,我是个坏孩子对吗?我一直都在闯祸,一直都在拖累你,你也会累吧。”

母亲病了,在我们回到乡下后的第五年,我与她在院子里乘凉,她说要去给我切西瓜,却在起身后突然摔倒在地,她昏睡了好几天,身体虽并无大碍,但却被诊断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。

  “没关系,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我宽慰着母亲,像当初她宽慰我那样。

“我不想待在这里,我们回家好不好。”母亲拉着我的手乞求,我知道她是在担心医药费,所以一口回绝了她。

“你摔伤了脑袋,医生说还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,医药费不用担心,当初你能负担的起,如今我也能负担的起。”

“可我已经没事了,这些不过皮外伤而已,我们回家吧。”母亲还是想要回去,我默不作声,只是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她。

  母亲见状,知道这事没得商量,索性不再提,我叮嘱母亲好好听医生的话,随后便出去找工作,医院附近有个零工市场,先前母亲也是在这里找了好几份零工。

“现在只剩下洗盘子了,十二块钱一个小时干不干。”

“干!”

  半个月后,母亲出院了,这次我们没有再回乡下,而是在城里找了一个便宜的出租屋,母亲很抗拒,担心这病会拖累我,可却又拿我没办法,最后只得选择妥协。

  我对母亲的病症没有概念,只能想到当初的自己治病需要花很多钱,我开始习惯这种早出晚归的日子,而母亲,则是每晚都会留一盏灯等我。

  这样的日子持续有一年之久,母亲的症状也越来越严重,从最初的不记事,到后来什么也不记得,为了防止她走丢,我只能将她锁在家里,可她依旧不安分,甚至差点烧了房东的家。

“滚出去!我是见你们母女俩可怜才会将这房子低价租给你们,可你们却差点将我的房子给烧了!”房东将我们的东西丢出来后头也不回的走了。

  周围的邻居劝我别再工作,好好照顾母亲才是最重要的,可我不工作,哪有钱替母亲治病。

母亲好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,只顾拉着我的手臂傻笑,嘴里不停嘟囔着要回家,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辞掉工作,带着母亲回到乡下。

屋檐下的燕子再也飞不动了,小燕子每天忙里忙外,一边喂养自己的孩子,一边还要喂养自己的母亲,秋天很快就会来临,也不知道飞不起来的燕子妈妈,能不能熬到明年的春天。

随着时间的推移,母亲的生活逐渐不能自理,最后只得瘫在床上,日日看着天花板发呆,我问母亲在看什么,母亲并未搭理我,她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。

“妈,外面的栀子花开了好多,我给你摘进来放花瓶里,这样你也能日日看见了。”母亲最喜欢的就是栀子了,我想,她看见喜欢的东西,应该会很开心。

“你是谁?我不要栀子,我要悦悦,我要我的女儿!”母亲很抗拒我的出现,不停的尖叫呐喊。

“我就是悦悦啊,妈,你好好看看我。”我注视着母亲的双眼,轻抚上她的脸颊,希望她能记住我,哪怕只有一会儿。

“你不是,走开,走开!”母亲使劲儿将我推开,将自己能拿起的东西全部砸向了我。

  这样的日子一日复一日,我的耐心也终是被消耗殆尽,我开始对着不听话的母亲大吼,对她的态度也是越来越恶劣。

某一日的清晨,我在喂完母亲早饭准备离开时,她突然叫住了我,我回头过去时已是泪流满面,母亲终于想起我了,我哽咽着跪在她的床前道歉:“我没钱给你治病,才害的你日日夜夜都受这病痛的折磨,是我没出息连累了你,对不起。”

  “没有,是我连累了你了,才会让你活的那么累。”母亲拉着我的手磕磕绊绊说了许久才拼凑一句完整的话来。

  “对不起,妈,你走吧,我太累了,照顾不动你了。”

    第一场秋风送来阵阵桂花香,出门时见到燕子躺在屋檐下,而它的身子也早已僵硬,抬头看去,那巢里已没了其他燕子的踪迹,大抵是南飞了吧……

    燕子没有了妈妈,明年春天,兴许也不会再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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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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